十朵小雏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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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堆堆鲜花放在我的邻居杰克的家门口。在玫瑰、百合、郁金香和马蹄莲中，我放上去的一束小雏菊丝毫不显眼，可我晓得，白雏菊是杰克生前的最爱。
　　我刚搬进这里来，开始没完没了的装修，每天工人们进进出出，大声叫嚷，院子里面堆满了杂物。老杰克从紧邻的门口不时探过头来，但马上就扭过去了，显得漠不关心。我倒也不在乎，我早就听说美国人表面客客气气，但对少数族裔多少心存戒意。听说我们买这幢房子的时候，这条街的白人居民表示反对，因为我们是这条街上的第一对“有色人种”，而且是大陆新移民。
　　我虽然心里有气，但见到杰克和他的妻子玛格丽特，还是礼貌地打招呼，他们不冷不热地回礼，不多说什么。他们每天傍晚散步，这习惯坚持了很多年。
　　房子装修完毕，我松了一口气，觉得应该把活计都搁下来，好好享受一下家居生活再说。不料有一天，80多岁的老杰克来敲门，毫不客气地问我：“早上好，伊人。要不要我帮助你整理你的院子？”我回头看我的院子，落叶满地，枯草丛丛，修房子剩下来的碎木料、水泥这里一堆那里一堆。看看杰克的院子，花木扶疏，草坪剪得整整齐齐，我有些脸红了，忙说：“不用，谢谢你。”立刻找来工人修整院子，还种上各式花草。
　　日子久了，来往多了，杰克终于露出真诚的笑容，送来雏菊的苗，还有袋装肥料。他巡视过我的院子，回来对我说：“伊人，种上雏菊吧，这花容易养。大家都喜欢有一个美丽的园子。过去，一名犹太人住在这里，从来不打扫院子，把我们的环境弄得很糟糕。”是啊，前院是公共的地方，谁都希望所居住的社区赏心悦目。杰克老两口每天散步，都要经过我家院子，常常驻足，背着手，很内行地含笑观赏我种的雏菊。
　　相处得熟了，杰克邀请我和老公去他家做客。他们家布置得古朴雅致，我注意到他们的窗帘、桌布、沙发垫都绣有白色的雏菊。杰克告诉我，那是玛格丽特的杰作。玛格丽特端出她烤制的小圆饼，笑道：“我和杰克刚认识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烤小圆饼。杰克是我哥哥的同学，他刚好来我家玩，他看见我，也闻到巧克力的香味，半晌才说，太美了！”他们哈哈大笑，杰克吹着口哨，说：“其实我那时馋的是小圆饼，不过嘛，娶到玛格丽特，就果真能每天吃到这可口的甜品了。”浪漫的回忆，更能促进今天的婚姻，谁说不是呢？
　　杰克和玛格丽特结婚已满60年，3个女儿、5个孙儿都居住在外州，女儿想接他们去颐养天年，他们却不愿意。他们对我解释说：“我们生活得挺开心，不必去打扰她们。”我问：“那谁来照顾你们？”“我们互相照顾。”他们俩含笑对望一眼，手轻轻握在一起，他们的脸上流光溢彩，颇似刚刚相爱的情侣，真真羡煞旁人。
　　毕竟他们是风烛残年了，杰克屡屡生病，好几次了，摔倒在浴室，都是玛格丽特招了救护车，送进医院抢救回来的。身体较为强壮的玛格丽特担负起照顾杰克的重任，她没有雇用任何帮手。
　　后来，老两口黄昏的散步，不再是并肩而行，而是玛格丽特小心翼翼地搀着杰克。我爱在后院靠着篱笆，悄悄地看他们。两个老人，在夕阳的余晖里，互相依偎着，缓缓走着，消失在花旗松林的尽头。尽管老人都患着好几种慢性病，却没有愁苦，两人仍旧有滋有味地享受着黄昏恬淡而细腻的乐趣。
　　一天，杰克拄拐杖来到我的院子，对正在除草的我说：“伊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连忙问：“什么事？”“我要买两朵你的雏菊。”我笑了：“干吗说买呢？随便拿吧。”我注意到，杰克手里拿着一顶女性戴的阔边草帽，杰克对我解释：“明天是我和玛格丽特的结婚周年纪念日，我送她的礼物就是这顶草帽，帽檐上要有十朵雏菊。我院子里面的雏菊多是多，选了半天却只有8朵合适的，所以来打扰你。”我问：“为什么要十朵？有特殊的意义吗？”杰克脸上漾开陶醉的微笑，“她第一次出去和我约会，就是戴一顶缀有十朵雏菊的草帽，身穿白色衣裙，腰间一条黄丝带。她和我结婚，步入教堂时手里捧的花束也是雏菊，我数了，一共十朵，不多不少。”原来如此。我却担心杰克的身体，说：“我来帮你选吧。”“不，这是结婚纪念品，每一样东西都必须由我亲手来做。”我感动地看着他吃力地蹲在雏菊花丛边，一朵一朵仔细观察，对照，把草帽凑上去比较，最后，心满意足地摘下两朵雏菊，声音颤颤巍巍的，却透出无限的欣慰：“谢谢伊人，我找到了，和当时的雏菊一样！”我微笑点头，他递上一瓶蜂蜜：“我手头没现金，只好给你这个啦，是我女儿送的。”说罢兴高采烈地走了。
　　秋去冬来，杰克的病一日重似一日，常常看见护士出入，可是他们黄昏的散步仍旧雷打不动，只不过，变成玛格丽特推着杰克坐的轮椅。
　　再往后，有几次救护车突然开来，我们得知，杰克已病入膏肓。
　　在医院急救室，医生们刚把心肌梗塞的杰克抢救过来。杰克一睁开眼睛，就嚷着要找玛格丽特，他对太太说：“送我回去，玛格，我想和你在一起。”玛格丽特含泪点头，她不顾医生的警告，推着杰克走出医院。
　　一夜春雨，杰克家院子里的雏菊朵朵怒放。杰克辞别人间。
　　葬礼后不久，他们的女儿来到我家，感谢我送的那束雏菊。我关心地问起玛格丽特的情况，担心哀痛过度，无法恢复过来。他们的女儿抹去眼泪，告诉我：“不必担心，母亲已经度过艰难的时期，她很坚强。因为父亲临死前告诉她，‘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杰克和玛格丽特结婚60年了，其间他们经历了战争、经济大萧条，结婚后重建家园的艰辛，家务的繁琐枯燥；他们悉心把子女教育成人，然后经受空巢的孤独……他们恩爱地走完人生。“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活下去。”是老杰克在病榻上说出来的心里话，鼓励老太太战胜失夫的哀伤。
　　杰克家后院，雏菊宛如满地白色锦裘。玛格丽特倚在躺椅上神态安然自若，我远远地看着她，想，她是会快乐地活下去的。她头上那顶草帽，帽檐上十朵雏菊还在，已经失去了鲜艳，可是因为她无限深情的呵护，花瓣完好如初，端端正正地排着，成了永远美丽的“干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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