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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省“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
四百年来,我终日形容枯槁,幽魂不得安附。冥冥中,我参悟生死抑或仙灵人形的咫尺之距。
在罗浮。就是罗浮。郁松林间。四百年前我似春风,且暗香盈盈。翠童与我终日相伴。偶尔幻变些许奇妙而瑰丽的事物消除莫名的郁闷。我不能信步于七丈之外,我扎根于郁松林的中央。仅此足以让我感慨仙灵亦有难为人知的无可奈何。是的,我不能抽身而弃此孤寂的地盘,若能,则定不会让翠童时常清脆的欢歌而去。七丈之地宛如地设雷池,倘若越出,香销形殒。而我年轻而好奇于郁松林北河对岸入夜时分的轻歌曼舞。这一切人间天堂般的事物我只从翠童口中略知一二。于是我累聚幽忧。我曾疑心若长此以往,我将枯败。我渴望实具人形。
不知是哪一年冬日,一户逃避战乱的人家在郁松林中央距我不远处安家落户,并且开设了一间酒家。这显然是一户近年颓败的大户人家。这家公子每日清早必倚靠在我身侧吟诵一些我似懂非懂的诗句,在那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是只有殷实人家才可能识字念书的。他每日诵及“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时,总要仰面细细端详我一番。每每此刻,我总惑然。有一丝惧意,思虑着是否他知我灵性;又有一丝欣然,欲霎时绽放千朵万朵寒梅。他的眼神抑郁而缠绵,他的清丽而略显哀婉的吟诵声每一日都触动我心中从未撩起的弦,我愈加惑然。
不觉过了一年光景,我绚烂地怒放过又一回,公子却安静地飘离人世,是的,随风而去。我记得在我美之极致时,公子却愈加哀伤。他不再吟诵诗句,终日仰面凝望我,无一声言语。那几日,我感到揪心疼痛。翠童说我患疾,切不可如此。终于在一年中最冰冷的深夜,我猛然惊醒,粉白的花瓣如雪而落。我相信那一刻我具有人的意识:公子再不可能来了。于是,我开始每日清早吟诵“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翠童说我再依此下去,终将有不意之悲。我却故然。
翠童居然料准了!偶一日垂暮时分,我突然又见到公子了。翠童亦惊吓不已。然而,不多久,翠童便断定此人不过是酷似公子的另一人。原因在于此人眼神中满是豪情,熠熠放光。而我宁愿信其正是公子,因我已思念无度。翠童又说我已迷了心窍。我突然欲与他对话,便告之翠童。翠童大骇,力劝我切不可耗费元气幻作人形。我不顾一切定要如此。我想设若我是人,必尤重情义。翠童终于未能说服我。入夜时分,我强忍周身锥心疼痛,脱胎换骨成绝代姿容的女子。“公子,不可负我!”
当我真切的来到此人身侧,早已抑不住心底凄楚而粉泪涟涟。而他果然不是公子。他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人!然而,我既然现身人前,自然不可贸然离去。便称自己乃是林北河对岸的歌妓,因寻访故人误入此地,终不得归去途径。令我难料的是此人在与我四目交汇时竟瞬间现出公子缠绵而哀伤的神色。我不禁失声道:“公子!”他恍然回称我“小小”!只此一往来,我便意乱情迷,竟至于同他入酒家欢饮。
细谈中我了解他的身份。他乃是隋代名将赵师雄。在江北扬州时曾与一歌妓过从甚密,后歌妓以扰乱将心罪名被赐死。歌妓名唤“小小”。他的诉说如泣,哀伤之情溢于言表。微熏之时我又一次吟起“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吟毕,已不成声,我们相拥而泣。
我终不胜酒力,在迷蒙之时不觉越过七丈界限——赵将军欲带我回我虚言的林北河对岸。翠童在我头顶焦急绕翔,我已不省人事。刹那间一道剧烈的蓝色弧光伴随惊天响雷向我袭来。顿时,我便化作一缕青烟袅然腾空。赵将军昏倒林间……
从那以后,我便不复腊梅之形,形容憔悴,魂难附着。翠童亦无法感知我别样的存在。我终日无所目标地飘移。我知我已然死去——
原来,仙灵亦可死去。
我惊喜于我终于可以不受七丈界限,不受物体阻拦,且可以毫不费力地随处游荡。四百年间,我到过众多喧闹的市井,终于厌倦了那些轻歌曼舞而无意义的生活。我决计去扬州看一下小小的墓葬。
我从不曾想及我的归宿竟如此神奇而动人。我在小小的墓葬附近徘徊了三日。若不是那一位青衫书生的出现,我可能将永远留在那儿。
第三日烟雨迷蒙,瘦西湖畔风景秀丽,而游人稀少。我又一遍细读碑文,那正是赵将军所书:“花魂散,雨凉秋;红笺落,泪长流。萧萧笛怨终难收。霜现后,多少恨,在心头。”赵将军竟有如此文笔,我不禁伤怀许久。
正凝神时,忽觉背后有人踱近。我又一次想藏身。虽然明知再不可能有人见到,然四百年来,我依然无法纠正这种意识。我突然不想藏起了,便呆在原处细细打量来人。来人显然是一介书生,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他在小小的墓前驻足,又很令人费解地向左挪了两步,就如同……就如同是在避开我的遮挡!这令我惊惧不已。我试着飘移到他身前,他居然又向右挪回两步!倘若我能尖叫,早已不觉出声。这是四百年来我最感惊异的事。我不再移动,在一旁注视他。他的缀花布伞似乎过于玲珑娇小,雨水湿透了他青衫的肩部。他专注于碑文,口中念念有词。如此良久,他突然朗声道:“走吧!”便转身离去。
我万分惊讶于此人的表现,决计同去看个究竟。
他进得湖对岸一座朱漆木楼。在其间,我见书卷堆积,墙上悬有几幅水墨画,细看之下,画中竟皆为梅。我正惑然,却听得青衫书生念道:“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我看到正对小小墓葬的窗侧墙上画中之梅竟与当年的我十分相似,一旁的题词正是青衫书生念到的几句,而印章是“白石道人”。青衫书生又道:“异缘休矣!”我突然欲流泪,四百年的景象飞速重现:仙鸟翠童、公子、赵将军、小小……
一切烟消云散,我顿感松弛。四百年我已疲惫不堪,休矣!凝视墙上梅图,吟着“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我便附魂于画,从此便成卷中疏影。青衫书生每日清早凝画而痴,亦怨亦哀,直至这一切再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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