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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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他拉上窗帘，他听见自己心跳。12月25日，几年来，每逢这个日子，他都能听见这样的熟悉的心跳，这让他感觉到自己真实地存在。
　　那个紫色的玉耳环还戴在他的胸前，暖暖的，贴着他的胸膛。
　　这是一个充满期盼的夜晚，每年都是这样，对于大多数人，也包括他。
　　还有同样另一个耳环，她还戴着吗？玉通人性，戴久了，玉上的纹路便是主人的血性。
　　他不觉笑了，嘴角尽是孤独深处的凄凉，心里有一丝无奈。
　　多好的一个夜晚，那样的寂静，他握着胸前那个暖暖的玉耳环，只感觉到冷。
　　她把耳环交到他手上的，就像把她自己也交给了他。他在她耳边喃喃：“我会替你找着那另一只耳环，那怕用一辈子的时间！”
　　她轻声的回：“你让我疯狂，这辈子，我只属于你！”
　　她仰着头，眼睛是湿湿的。雨轻轻地落在她脸上，那个平安夜的雨点也是温暖的。
　　一下子就过了这么多年。“这辈子，我只属于你！”以后每个平安夜他都会想起这温暖的话语。她此刻，也许正躺在爱人的怀抱里。
　　给自己冲一杯咖啡，没有糖和伴侣，很苦，像他此时的心。
　　暖气很足，屋子里寂静无声，只有挂钟“嗒嗒”地一点点走过。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一个人的平安夜，一个人的平安夜只有默数钟点。
　　时针就要指向零点，还有十秒、九秒、八秒......他摆弄着胸前那个玉耳环，耳朵又响起她的声音：这辈子，我只属于你！五秒、四秒、三秒......他默默地数着，仿佛听见他心里的钟声，悠扬婉转。
　　两秒、一秒......她的心隐隐地痛。
　　“铃铃铃”电话铃声，他抓起电话，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陌生人，圣诞快乐！”声音低婉好听。
　　泪水从他脸上滑落，像遥远的那个平安夜落在他脸上的雨点，暖暖的。
　　二
　　青开门走进来，踢掉脚上的高跟鞋，甩掉手中的坤包，一头倒在席梦思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尽上疲惫之色，
　　良久，她爬起来看着我卸下我的鸡心形一样的紫色的玉耳环。
　　突然说：“我把你介绍给我的一个朋友吧！你们一定会是一对，因为一看到你我就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
　　青说的人在南方的另外一座城市，叫彭城。
　　我对青提了一个条件，先只通电话，不见面。
　　青满不在乎地一笑：“你自己慢慢体会吧，我等着吃喜糖。”
　　当彭城真的打来电话时，我发现他是个挺有趣的男人。
　　——他每每让我和他说上两三个小时......
　　而且让我笑得开心，是一种身心彻底的放松，快乐就这样不经意地爬满我忧郁而敏感的心。
　　渐渐地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在爱了，有些恐慌，果然彭城提出要见面。
　　我有一百种理由拒绝，他便有一千种理由可以说服我。
　　他说他是天蝎座的，天蝎座的人做事没别的，就是契而不舍。
　　我开始有些蛮不讲理：“你的名字那么古怪，叫起来太别扭了。一想到要去见一个名字这么怪的人，我的心里就抗议。
　　他并不着急解释，只是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那个字你要觉得不好就不要了，只不过是一个名字，怎么喊都行。”
　　我突然觉得脸上很烫，喊他“城城”，那不是显得太亲热了吗？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跳和惊慌，我赶忙又说：“我不会见你的，我们隔得太远了。”
　　“不远的，这个城市你没有来过，我想带你到处看看，春节的时候我再过去陪你。”
　　他温柔的语气像哄小孩子：“你坐飞机来，只不过是一个晚自习的时间，下了晚自习我们就见面了，我在教室外等你。”
　　我想也没就想就对他说：“你等我但是不要打我的手机，我也不会打你的电话，如果在机场我们彼此认不出来，我就坐下一班飞机回去。”
　　我的小钥匙耳环在飞机上掉了一只，我就那样吊着一只耳环拉着行李箱出了机场，看见一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西装在迎客的行列里特别醒目。
　　虽然圣诞节就要来临，但是那个城市的天气穿一件薄薄的西装足够了。一动不动凝视着我朝我走过来的彭城额上渗着细细的汗珠。
　　我望着他笑，他说：“只有这件厚西装的深颜色亮一些，我怕你认不出我来。”
　　走出候机大厅，在那个美丽的城市的夜色中，第一次见面的城就在我的身边，我突然想流泪。
　　我一下觉得自己很随便和轻信，懊悔的要命，心里乱乱的。
　　低着头一言不发时就觉得有个人挡在我面前。抬头，是城。他拦住了我，我们面对面。周围是人流，是喧闹声，我的脸整个被他的目光笼罩着，我的眼里的冰一点点被融化。
　　他轻轻地说：“你的耳环，我会替你找着，那怕用一辈子的时间。”
　　和城熟了我便从头到脚把他审视了一番，和他开玩笑，“青分明是骗了我。她说你有一米八，哪有她说的那么高嘛。”
　　城很认真地说：“真的有。”顷刻，把我拥入怀中，“你瞧，你的头一歪正好靠在我的肩上。”
　　我的长发披散了他一肩。
　　三
　　飞机在跑道上越滑越快，终于，起飞了，云，很多很白很密。
　　空姐还是很漂亮，声音还是很温柔，我要了一杯白开水，窗外是很干净的蓝天。
　　我把那只心形耳环放在手心上，有一些温暖从心里悄悄地升起、悄悄地升起......
　　张艾嘉在歌里简简单单地唱：“其实，一个人的日子也不算太坏，偶尔有些小小悲哀，我想别人也看不出来......”
　　青在文章里幽幽的说：“一个人套起盔甲，正面站着，像是有些坚硬，这是粗砺的人生所要求的，而待其慢慢转过身子，背后还是露出了脆弱的部分。独居是脆弱的另一副盔甲，将那些脆弱的部分包围起来，不让人发现，不让人刺伤。当酒让孤独发出声响时，独居也让寂寞留有余香。”
　　父亲是个知识分子，常常在我身边，母亲是生意场上的女强人。
　　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很少，妈妈每次难得回来的时候，爸爸总是准备很多菜，妈妈见到我们就会很开心，从她的眼神中我知道她爱我，她总是往我的碗里夹很多菜，可是我总爱低着头。我是一个不习惯向母亲撒娇的孩子，由于陌生我几乎不开口说话，我们三个人常常出现饭桌上无话的局面。从小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后来母亲出国了，没过多久就打算把我和爸爸也接过去，我总觉得她那时给我一种千帆过后的感觉，可我并不想走，父母尊重我的意见，让我留在国内，我如自己所愿，过着一个人的生活。
　　朋友看我一个人独处怪寂寞的，就撮合着要给介绍个女友，当我还在懵懂不知所措的时候朋友三言两语就把这事说定了。
　　女孩是朋友的同学，叫“妍”，在北方的一个城市，不知不觉我们就这样用电话交往了三个月。终于有一天她答应来这个城市看我了。
　　她是一个长发披肩，身姿绰约的女孩。
　　妍一直带我到那家韩国餐厅吃饭，哪怕有时我们一起闲逛到城市的最北面，最后还是会回到这里。
　　我知道妍想我让我了解她是一个很执著的人，我觉得有些可笑。
　　吃饭时我们很少说话，象两个因为餐厅没有空位而被挤在一起用餐的陌生人，母亲从小就不让我在饭桌上说废话。
　　也许我和妍就是如此，拥有相同的习惯，但彼此的生活却没有相似之处，所以我们能一起交流的东西并不多。
　　我偶尔会给研讲起我的梦想，妍说：“原来你是这样的男人。”
　　“那种男人？”我反问。研笑笑，无语。
　　妍买来一大把玫瑰插在花瓶里。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心里很孤独，很孤独，心里很空，但却不再那么寂寞。我反复向妍讲叙寂寞和孤独的区别所在，寂寞只是暂时的，而孤独，是与生俱来的。你只是寂寞，而我是孤独。
　　她似懂非懂的笑了。
　　为什么会和她说那么多话，至今我仍然不明白，或许想说的时候她恰巧就在身边，又或许因为我知道她爱我。我们无法伤害那些不爱自己的人，对于那些爱着自己的人又无法宽容。
　　妍很少提及有关梦想之类的话题，她在事业单位上班，拿固定的工资，我知道她是一个容易满足于现状的人，我猜她接下来就会计划找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谈一段时间恋爱，然后结婚，生孩子，年复一年地过一辈子。虽然在许多人眼里并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妥，认为这其实是迈向幸福的开始，但我不觉得这样的生活适合我。因为我不愿意像爸爸那样守着一个家，在岁月蹉跎中等待一个完满的结果。一个人最可悲的是没有了自己的灵魂和思想，我不要那样的生活。我想，我不会介入婚姻。
　　但是我还是会和她在一起，因为孤独。
　　圣诞节那天，我接过妍为我点的烟。第一次抽烟我就知道该怎样让它进入我的肺，再慢慢地从我的鼻腔循环出去。妍问我：“抽烟的时是什么感觉？”
　　我没有回答。只感觉在很深的夜里，有一种叫做回忆的东西慢慢侵蚀自己，某种感情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所以两个并不深爱的人，却能紧紧地靠在一起，彼此温暖。此刻，情若游丝。
　　抽完烟之后，我们嚼口香糖，然后一直拥抱到天亮。
　　四
　　我从来不知道我玩得这么疯。城教我打枪，带我去坐我想都不敢想的疯狂过山车。
　　KTV包厢里我竟然把我以前从未唱上去的《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的高音部分毫不费力得到唱出来，城的眼神里除了欣赏和鼓励，还有掩饰不住的爱和柔情。
　　城带我一起开车去吃饭，问我喜欢吃什么菜，我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咱们去吃韩国菜吧。”城便开着车带我去找韩国菜馆，他不象电话里那么健谈。吃饭的时候大家都是长时间的沉默，但心情还是和回来的路一样舒畅。
　　车停在楼下，他让我去换掉长裙和高跟鞋，“我等你，我们去蹦迪。”
　　我的兴奋淹没了我包裹得严实的成熟。旋风般换上了牛仔裤，胡乱穿了一件T恤，涂上亮亮的眼影延伸颧骨，象一串亮晶晶的眼泪......
　　那是这个美丽城市最有名的迪厅。那么疯狂的鼓点，城搂着我的双肩。我满脸上汗，仍不肯停下舞步。城把我拉到一个角落的椅子上坐下。
　　我喘着气，笑着看城，他伸过一直胳膊。说：“擦擦汗。”
　　“这么洁白的衬衣！”
　　他仍说，“擦吧！”
　　我毫不犹豫地在他的胳膊上擦干脸上的汗水，但他还笑着说谢谢。
　　爱情流淌在我和城相守的每一个地方、每一分一秒。
　　只需一个眼神我们便能明白彼此的心意，我们常常会不约而同地说出同一句话。
　　有时候我们去超市买东西，我推着小推车，他的两只长长的胳膊也会从后面伸过来帮忙，正好把我拥着他的怀里，让我感觉，他永远都会在我的身边，不会离开我。
　　圣诞节来临了，那个美丽的城市处处洋溢着节日的欢乐，我却在欢乐之外。
　　KTV、酒吧、陶吧每一家都爆满，平日热闹的马路变得清净了许多。
　　我在马路上飞奔，晚风把我的裙角扬起。
　　城追上来，一把抱住我，亲昵的说：“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我看着这个清瘦、落拓的男人，眼睛里有炽热的目光，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在他的手心，我的假期就要结束了，我们又要回归到各自的生活中。
　　城帮我擦干眼泪，轻声问到：“你要什么？我都去做，只要你开心。”
　　我泣不成声，“我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别离开我，只要我们能够长久......”
　　城轻轻拍着我的背，我听见他在说：“也许我要变得好一点，让上天保佑我们成久。”
　　在一路闪耀的焰火中，两个就要离别的人，相拥着回家。我说圣诞节了我想喝酒，城拿出酒杯和酒，是我称之为“爱情酒”的那种法国红。城的歌声在晶莹剔透且诱人的红色中穿梭往来。我捧着城的手一根一根亲吻他的手指。这双手会做菜、会修电脑、会弹钢琴、会用台湾茶具泡正宗的功夫茶，我喜欢他，真心实意地崇拜它......
　　城闭上眼睛，我在他耳边喃喃低语：“你让我疯狂”，我抱着他的头，说我愿意把一切都给他，包括我的心和我的身体。我还说我是他的，不会再属于第二个男人......
　　可是城拍打着我的脸骂我“小傻瓜”，然后把我的中指放在他的掌心，用手指做一个圆圈往我的中指上套，边套边说：“春节的时候，给它戴一个戒指，你做我的新娘。”
　　那个圣诞夜，城守着像个孩子沉沉睡去的我一直到天亮。
　　机场里，我装作坚强地往前走。回头看见城双手撑在隔断送行者的栏杆上，半侧着身子一动不动的看着我。我忍不住跑回去一把扯下仅剩的一只的耳环放在他的手里，再也不敢回头，直冲向楼下的侯机大厅......
　　五
　　一次，我们选了一张降价的唱片，打孔的那种盗版碟。
　　在劣质的音响中一直听那首《明年今日》，就这么昏昏沉沉地过完一天。但是至今我仍觉得那天因为太美好而不现实，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
　　很久以前，当自己还很年轻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自己会爱上那一种女孩。她不是我所期待的女孩，所以她比别人更真实地出现在我的生命中。但我知道我并没有深爱她，因为在争吵后没有心痛的感觉。我们是两种人，她渴望平淡如水的感情，我追求刻骨铭心的东西。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吃韩国菜，不欣赏玫瑰花，我迷恋那种充满激情的生活方式，我活得很现实也很虚幻，有时候甚至残忍，我总以为自己不再满足于普通的感情。
　　开满玫瑰的路，很快就会变得毫无生气，因为玫瑰不过半个月就都会凋谢了，看美丽的花凋谢是一件很伤感的事。由于是玫瑰，我只是有些无奈，花开花落，潮涨潮息的无奈。因为这小花实在太普通了，几个花瓣，红红的，很少会有记忆的价值。
　　我是在信里告诉她这些的，我认为我们既然是在谈感情，我就不会隐瞒我的感觉。我总是觉得真实的东西其实并不能伤害一个人，只有那些虚假的、虚无缥缈的东西才会对一个人造成伤害。
　　就像我觉得母亲其实并不爱父亲，她应该有其他的什么人，曾在她的生命中占据过很重要的位置，这一点我从来没有证实过，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觉得父亲就是太深信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所以守着一个自己其实并不了解的女人，这样一生很快就过去。
　　她在电话里问：“那些花都谢了吗？”
　　“都谢了。”
　　“只有说这种话的时候你才痛快，是吗？”
　　“是，有一种支离破碎的感觉，至少它可以不让你再对我有很单纯的期待，我觉得我们只是在彼此需要，而这种需要并不一定要加上永远这个词。”
　　“是我让你觉得累了？”
　　“是的，我喜欢不停地赶路，不喜欢呆在原地等所谓的地老天荒。”
　　“可是我能让你快乐，因为我爱你。”
　　她挽着我的手，那是圣诞节的晚上，我们在大街上游荡。
　　那天晚上，我们拥抱了一个晚上，看着怀里楚楚依人的她，我突然蒙生了一种去照顾她的想法，她还是小孩，应该有人照顾。我开始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其实也有个作新郎的念头，想有个家。
　　一个月后，我辞职了，我收到了妈妈的来信，信上说她和爸爸十分想念我，希望我能去，不知为什么我答应了妈妈。走之前我把租来的房子退了，写了封长长的信寄给她，还有一只耳环。所有的家私都送给了房东，没有向任何一个朋友告别，因为既然已经决定要走，要没有必要再让其它的感情羁绊住。
　　九号侯机厅，人们在朝进口涌动。我，该走了。
　　——“请各位乘客关闭您的移动电话，谢谢。”我给研发去最后一条消息：
　　“想你，与寂寞有染，与爱情无关。”
　　六
　　回来之后，我一一地告诉我身边的人和朋友，说我有男朋友了。我让女友陪我去选婚纱。我甚至向盼我出嫁盼白了头的父母保证：“春节一定结婚。”
　　我望穿秋水望到了下雪再望到春节，我也请好了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一个探亲假，但是我却没有望到城的到来。又过了三天，我收到城寄来的一封信。
　　妍：
　　想到写这封信，我心里便有点凄惶。请原谅我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大学没毕业便回到了社会，开过娱乐城，做过房地产，玩过股票，赌过博，输掉了一辆‘桑塔纳’。这些年虽然在外资企业工作，打交道的也大多是生意人。但我早已把自己炼成生意所需要的的多疑和自私的性格。女人在我心目中也不过是矫柔造作和虚伪浅薄的代名词。你天使般的纯洁和善良让我自惭形秽，我配不上你，我走了。
　　彭城
　　2003/5/16
　　整整一夜，未眠，看着这封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努力不让它落下来。
　　良久，我给城发了传真，只有几个字，‘还我的耳环’。
　　过了很久的一天上午，有个同事交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那个我给他的耳环。
　　我想好好睡一觉，我买了大把的安眠药，我要忘却一切。
　　醒来时已是三天以后，很久没睡得这样酣畅了。父母和朋友都围在我的身旁。我说我饿了，一口气，我叫了三人份的早茶，真是饿了。
　　早茶送来的时候我已清清爽爽梳洗完毕。桌上有一封署名彭城的来信——我嘀咕了一句：“咿，这个名字有点熟。”就抄起手提袋踏上高跟鞋上班去了。
　　墙上的挂历显示是：2003年5月20日，星期三，农历四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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